朱万曙︱诗人吴敬梓
吴敬梓
本文原刊于《文艺研究》2019年第6期,责任编辑陈斐,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
摘 要 长期以来,吴敬梓只是被定位为小说家,他留存的诗词作品也只是被当作研究其生平思想的材料。其实吴敬梓也是一位诗人,他的诗词作品是他由少年意气到自觉放弃科举考试乃至“功名富贵”心路历程的忠实记录。新发现的《后新乐府》六首是对唐代“新乐府”精神的继承。其诗词还有对亲情和友情的书写,对内心复杂的“家园”情感的表达以及对自然景物的审美感受,因而自有其文学价值。将小说家吴敬梓和诗人吴敬梓“贯通”研究,不仅可以更为全面地认识吴敬梓的文学创作,对其小说的理解和把握也可以更为深入。《儒林外史》对文士可悲命运和处境的描写,对他们内心世界的细腻揭示,对科举制的痛恨与无奈,对人物的臧否,对山水的白描式的审美书写,其实都可以与诗词作品“互文”对读。
在中国文学史上,吴敬梓一般被定位为小说家,这使大部分读者都以为,吴敬梓只写了小说《儒林外史》。如果吴敬梓活着,他一定很不乐意。因为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做诗比写小说更被人看重。和同时代的曹雪芹不同,吴敬梓留下了诗集——《文木山房集》,这是他的幸运,也是后世读者的幸运。在以往的研究中,这些诗词只是被用来作为研究吴敬梓生平思想的材料。但阅读吴敬梓的这些诗、词、赋,我们就不能不认识到一个重要的事实:吴敬梓不仅是小说家,也是一位诗人。
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今存乾隆刻本,共收录137首诗、47首词、4篇赋。李汉秋、项东升的《吴敬梓集系年校注》[1],除了对原刻本中的诗、词、赋进行系年和细致校注外,还补充了包括《金陵景物图》在内的集外诗文11篇,并收入吴敬梓的《文木山房诗说》。这是目前为止收录吴敬梓诗、词、赋、文最全的作品集[2],为我们认识作为诗人的吴敬梓提供了非常丰富的材料基础。本文即以此集之中吴敬梓的诗词作品为主要依据,尝试认识诗人吴敬梓。
一、 心路历程的记录
和小说的虚构不同,诗歌是诗人主观情志的表达,是诗人心灵的外化。尽管中国古典诗歌讲究委婉含蓄,但通过诗歌,我们还是更容易把握诗人的精神世界。吴敬梓的诗歌也是如此,他的现存诗作,在相当程度上展示了他的人生和心路历程。
吴敬梓在少年时期就已经以诗言志,现存的《观海》一诗写道:“浩荡天无极,潮声动地来。鹏溟流陇域,蜃市作楼台。齐鲁金泥没,乾坤玉阙开。少年多意气,高阁坐衔杯。”这首诗写大海的水天一色、潮声动地的景致以及临海的齐鲁大地风物,重要的是写出了“少年多意气”的情怀。“少年”二字告诉了我们该诗写作的大致时间。其父吴霖起自康熙五十三年(1714)担任赣榆县教谕,吴敬梓从十四岁开始,也随着父亲在赣榆生活。赣榆县东临大海,北接齐鲁。因此,吴敬梓写作此诗完全有着生活依据。可以想象,少年吴敬梓坐在高阁之上,面朝大海,回望齐鲁,心中荡漾着和海涛一样的豪情,期待着未来绚丽的人生。
然而,吴敬梓的人生未能像《观海》诗那样有“意气”地展开。二十三岁的时候,父亲吴霖起先是丢官,然后去世。这期间,吴敬梓科举不顺利,妻子也抱病离世。一次次的打击,一重重的挫折,让他的心情难以轻松,这段时间他的诗作充满着忧愁和伤感。《病夜见新月》写道:“一痕蟾光白昼残,空庭有人病未安。暮禽辞树疑曙色,影落文窗移琅玕。无聊尽日秋声聚,露重罗衣玉骨寒。欲攀仙桂问月姊,老兔深藏不死丹。仰天长啸夜气发,丝丝鬼雨逼雕栏。”整篇诗作无一句轻松语,诗人以“病”名篇,白昼尽而言“残”,各种声音“聚”为秋声,露水让人连骨头都感到寒冷。病了就想到了死,可是哪里去寻找“不死丹”呢?这个夜里的种种景象、所见所闻所感,让诗人感到了人生的绝望。黑夜将人包围,甚至连雨丝都被感觉为“丝丝鬼雨”紧逼而来,病体还在其次,人生的挫败、失意更是情何以堪?他只能“仰天长啸”,将心中的痛苦吐泻出来。
孔子曾经为人生描述了一个“公式”,其中的“三十而立”往往被视为人生重要的节点。吴敬梓三十岁功名未就,而且遭遇诸多的不顺和挫折。雍正庚戌年(1730)的除夕之夜,他客居南京,万般滋味涌上心头,一气写下了八首词,总题为《减字木兰花·庚戌除夕客中》。这八首词既回顾了自己三十年的人生历程,更道出了内心悲苦。“三十年来,那得双眉暂时开”(之一),这多少有些夸张,但却是悲苦情绪的弥漫之句。“株守残编,落魄诸生十二年”(之四),吴敬梓从康熙五十七年开始参加科举考试,时年十八岁,二十岁考中秀才,此后的科举之路可用他所说的“落魄”二字形容,而今已届“而立之年”,却仍然名在榜外,“西北长安,欲往从之行路难”(之七)。功名未就之外,他还经历了种种人生的不幸,“哀哀吾父,九载乘箕天上去”,父亲去世了;“劬劳慈母,野屋荒棺抛露久”(之五),母亲也去世了,还未下葬;“闺中人逝,取冷中庭伤往事”(之六),妻子也离他而去;“奴逃仆散,孤影尚存渴睡汉”,因为族人夺家产,因为他不善治生,因为他生性豪迈,随手散财,所以家业衰败,“田庐尽卖,乡里传为子弟戒”,以至于“年少何人,肥马轻裘笑我贫”(之三),而今是“金尽床头,壮士逢人面带羞”(之二)。
这是一个家人欢聚的除夕之夜,可是对于诗人吴敬梓来说,却是一个回顾人生、痛彻心扉的夜晚。八首《减字木兰花》,字字句句都书写着带泪的过往岁月,每阕每篇都饱含着不堪承受的痛苦追忆。痛苦出诗人,痛苦才会有好诗。吴敬梓的这组词,在当时就引起了三位好友的共鸣,他的从兄吴檠、从表兄金榘、金两铭均写了很长的和作。长他五岁的吴檠的《为敏轩三十初度作》,回顾了他“汝时十八随父宦,往来江淮北复南”的经历,夸赞了他“何物少年志卓荦,涉猎群经诸史函”的志向和博学,以及“雄词博辩万人敌,我来一语俯首甘”的才华,最后安慰他“人生穷达安足计,有酒但饮毋多谈”[3]。长他二十岁的金榘知道他善弈,则在诗中劝他“长安闻道久似弈,胡不敲秤纵手谈”[4],希望他像对弈一样看透人生和社会。金两铭的劝说是:“人生穷达各有命,三十不遇胡足惭。”[5]这些和作,表达了亲友们对吴敬梓出自内心的关心和理解,它们自当给处在极度痛苦之中的吴敬梓一些慰藉,但是却不能从根本上消除吴敬梓内心的伤感、孤独乃至绝望。他此后不久写的《小桥旅夜》仍曰:“客路今宵始,茅檐梦不成。蟾光云外落,萤火水边明。早岁艰危集,穷途涕泪横。苍茫去乡国,无事不伤情。”
经历了庚戌除夕的痛苦煎熬之后,吴敬梓做出了一个对于他的人生极为重要的决定——移家金陵,并写了一篇长达2529字的《移家赋》。赋作从先祖起笔,一直说到自己移家金陵,洋洋洒洒,既怀旧,亦说新。“石光电火,终于此灭。取富贵以何时,嗟韶年之转迫。”从这样的句子中不难体会到,吴敬梓此时虽然依旧有着对“富贵”的向往,却不得不认识到“韶年之转迫”的现实。富贵功名或许还有希望,但年华似水,少年的“意气”也逐渐在消磨。《买陂塘》写道:“人间世,只有繁华易委。关情固自难已。偶然买宅秦淮岸,殊觉胜于乡里。饥欲死,也不管,干时似淅矛头米。身将隐矣。召阮籍嵇康,披襟箕踞,把酒共沉醉。”词中既欣然于在秦淮岸边的自由生活,同时也用《世说新语》中“矛头淅米剑头炊”的典故[6],表明任凭他人干时追求、自己愿意像阮籍、嵇康那样过自由任性的生活。
尽管如此,移家金陵不久的吴敬梓并没有完全放弃功名。一年之后——雍正十二年甲寅除夕,他做《乳燕飞·甲寅除夕》:“令节穷愁里,念先人、生儿不孝,他乡留滞。风雪打窗寒彻骨,冰结秦淮之水。自昨岁移居住此。三十诸生成底用,赚虚名、浪说攻经史。捧卮酒,泪痕滓。 家声科第从来美。叹癫狂、齐竽难合,胡琴空碎。数亩田园生计好,又把膏腴轻弃。应愧煞谷贻孙子。倘博将来椎牛祭,总难酬罔极深恩矣。也略解,此时耻。”甲寅除夕,吴敬梓的心情没有庚戌除夕那么恶劣,却依然沉重,一如风雪打窗、冰结秦淮的寒冷的夜。想到“家声科第从来美”的身世,想到三十多岁自己还只是“赚虚名、浪说攻经史”,想到将祖上留给自己的家产已经完全抛弃,想到自己现在生计穷愁、留滞他乡的日子,他的心中不免生出缕缕愧意。也因此,期望有那么一天,能够体面地告祭先人,能够略微洗刷今日的人生耻辱。
移家金陵后的吴敬梓就这样既轻松又沉重地过了一年又一年。轻松,乃是因为离开了全椒,融入了有更多文友的南京朋友圈;沉重,乃是因为终究还是不甘心放弃曾经的追求,也不愿意愧对先人。乾隆元年(1736),他三十六岁,安徽巡抚赵国麟举荐他参加博学鸿词考试,他并没有拒绝,而且参加了督院、抚院、学院的考试。但因为生病,没有赴京参加廷试。对这件事,吴敬梓只能感叹命运的拨弄。在《丙辰除夕述怀》一诗中,他“回思一年事,栖栖为形役”,更感叹“人生不得意,万事皆愬愬。有如在罗网,无由振羽翮”。从此以后,他彻底放弃了对科举功名的兴趣。
从随父赣榆时的“少年意气”,到居住全椒期间遭遇人生种种后的痛苦,再到移家金陵后的矛盾和对科举功名的放弃,吴敬梓人生的经历和心灵的起伏,都在诗歌中有或详或略、或深或浅的书写。在他每个人生的转折点上,他的诗歌都颤动着心灵的音符,有彷徨,有痛苦,有嘶鸣,有沉重,也有暂时的松快和澄静。读吴敬梓的诗歌,其实是在读他个人的心灵史。
二、 “新乐府”精神的继承
吴敬梓友人严长明所辑《八表停云录》中有吴敬梓《后新乐府》诗六首,发现者郑志良说:“仔细研读这些诗歌,可以看到它们与《儒林外史》的主题、情节及人物原型之间有密切关系。”[7]这无疑是这些诗作的价值。从诗歌创作的视角审视,诗人吴敬梓继承了唐代元、白开创的“新乐府”关注现实的精神,其标题就是“后新乐府”。吴敬梓还为这组诗写了小序:
余向于甲子岁曾效唐李公垂作《乐府新题》六篇,以颂上元教谕吴蒙泉培源。盖以有道之世,休养生息,贤者兴焉,将以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也。然耳目之间,近亦有不合于礼义者,因更为《后新乐府》。其中有美有刺,非敢效元和诗人,欲以播于乐章歌曲,庶以备轩輶者采择,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
小序中交代,甲子岁(乾隆九年)吴敬梓曾经效仿唐代李公垂,作《乐府新题》六首,称颂上元教谕吴蒙泉。吴蒙泉名培源,乾隆二年进士,授上元教谕,任职期间,吴敬梓和他交往密切,其品行学问为吴敬梓“生平所至敬服者”,是《儒林外史》中虞育德的人物原型。尽管这六首乐府诗未能留存,但其内容吴敬梓已经说明:“盖以有道之世,休养生息,贤者兴焉,将以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也。”虽然是称颂“贤者”,诗作指向则是“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表明吴敬梓写的这些乐府诗乃是继承了“新乐府”的精神,即如白居易所主张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新乐府序》)[8],将诗歌的功能从个人的抒情言志提升到承担社会责任的高度。
《儒林外史》书影
现存的《后新乐府》六首,则直接显现了吴敬梓对“新乐府”精神的继承。小序交代,因为耳目之间有不合于礼义者,故而有此作。所谓“有美有刺”,也是源自先秦的“美刺”文学传统。美者,赞美、肯定也;刺者,批评、纠察也。所谓“元和诗人”,正是指唐代元和年间的白居易、元稹等倡导“新乐府运动”的诗人。所谓“轩輶”,本指古代使臣所乘的车子,后指访查民情的使臣。吴敬梓在小序中说明,自己写的这组《后新乐府》,就是对一些不合礼义的现象提出批评,继承的是“美刺”传统,虽然比不上元、白的“新乐府”,可以提供给访查民意社情的官员了解情况,但仍然可以让“闻之者足以戒”。
对于这六首组诗的内容,发现者郑志良已经做了详细的分析和解读。但他注重从诗作与小说之间的关系角度予以分析,而我们也可以从诗人吴敬梓对“新乐府”精神继承的视角加以观照。这六首诗的诗题分别为《流民叹美振恤也》《青海战志边功也》《棘闱怨感士习也》《茸城女伤仳离也》《友系狱刺朋友失义也》《夫别妻刺夫妇失道也》,序中有“美”、有“志”、有“感”、有“伤”、有“刺”,均对现实社会中的人和事表达出明确的关切。例如第一首《流民叹美振恤也》:
鸿雁东南飞,哀鸣何嗷嗷。我里遭飘荡,室家变波涛。朅来会城中,顾瞻求其曹。有吏相招呼,官司闵女劳。开仓发稻粱,架屋寻索绹。长干古僧寺,送女置平皋。老翁抚童孙,且暂免啼号。老妇携弱媳,洗手团花糕。饱餐雕胡饭,余钱买香醪。明年书大有,相邀觅归艘。当春荷锄犁,及夏引桔槔。缁流见民去,佛地涤尘嚣。彩幡悬入云,鼓钹声弥高。色相信庄严,士女来游翱。中有一腐儒,颜变心郁陶。吾闻古大傩,逐疫除凶饕。何不修其仪,洪水免滔滔。田庐各得安,毋使吾民逃。
这首诗作小序云“美振恤也”,首先表达了对“我里”遭受洪水灾害后流民不幸的同情。其次赞美了南京的官府开仓赈济、架屋安置灾民以及寺庙给予灾民帮助的行为,它们使得灾民度过难关,得以重返家园。诗中甚至以“老翁抚童孙,且暂免啼号。老妇携弱媳,洗手团花糕”这样具体的情景书写,让人感觉到官府和寺庙在帮助灾民方面的确起到了重要作用。但是在诗的后半部分,吴敬梓对僧人在灾民离开后大作法事表示了不同看法,认为应该通过古代的傩仪,“逐疫除凶饕”。这里既体现了吴敬梓对佛教排场的不信从以及对中国古礼的推崇态度,也表达了“田庐各得安,毋使吾民逃”的良好愿望。全诗有“美”有“刺”,美南京官府和僧人帮助灾民的善行,刺佛教无谓的排场,正是“新乐府”为民、为物、为事而作精神的延续。
《后新乐府》六首,不仅对于理解《儒林外史》有着重要的作用,也对我们认识诗人吴敬梓有着重要的意义。现存《文木山房集》中,类似如此关注现实的作品很少见。而《后新乐府》六首不仅在诗题上明确标举“新乐府”,也完全以写当时人当时事、“有美有刺”的笔触继承了元、白开启的“新乐府”精神。这六首诗作所写的人和事,既和《儒林外史》的素材有密切的关联,也体现了吴敬梓对现实社会的人文关怀。
三、 亲情和友情
和许多出身平民家庭的作家不同,吴敬梓出身于科举世家。他的曾祖吴国对是顺治十五年(1658)的探花,兄弟五人,四成进士。他的祖辈中,吴晟是康熙十五年进士,吴昺是康熙三十年榜眼。全椒吴氏虽然比不得曹雪芹家世显赫,却是“家声科第从来美”。在讲究血缘宗亲的时代,吴敬梓经常引以为豪,他的血液中流淌着吴家先人情感和文化的基因。在他的意识和潜意识中,吴家的先辈既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楷模。
在蛰居全椒的岁月里,由于父亲已经去世,功业蹭蹬、家业凋零,情感无所凭依,吴敬梓总是到先人的旧居寻觅情感的慰藉。吴敬梓曾经来到高祖吴沛读书课子的西墅草堂。正是在这里,吴沛将包括吴国对在内的五个儿子中的四个培养成了进士。吴国对曾经这样回忆这个“全椒吴”的发祥地:“西墅草堂为先君旧居也,对垂髫依恃于此。草堂仅两栋,上覆以茅,土垣周之。外皆野隙地,古人陋巷殆不过是。先君惟读书课子,怡然也。”[9]可见,这是真正的“草堂”,简陋得很。但是,吴沛如同颜回一样,在这里读书课子,“怡然也”。来到这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吴家祖地,吴敬梓心中自有一番感慨,他的《西墅草堂歌》写道:“先人结庐深山中,布衣蔬食一亩宫。青山层叠列画障,绿树槎枒映簾栊。门迎流水蓼花湾,牧唱樵歌竞往还。琴樽无恙尘嚣静,指点深林暮霭间。”先人的发祥地,在吴敬梓眼里是一片美丽的风景。他追忆了祖先躲避战乱来到全椒的历史,叙述了父亲重新修葺恢复草堂的经过,末尾表达了“竹苞松茂好相期,莫忘先人庆宁宇”的情感。在曾祖吴国对的探花第后面的遗园,他竟然写了四首五言诗。《遗园》四首之一写道:“辛苦青箱业,传家只赐书。荒畦无客到,春日闭门居。柳线和烟结,梅根带雨锄。旧时梁上燕,渺渺独愁予。”园子已经荒废,荒畦无客,春日闭门,显得很是冷清。吴敬梓来到这里,仿佛在寻找情感的寄托,也仿佛在和先人对话。从高祖开始,传给他的固然有家产,但他更重视的是祖先留给他的书籍,那是让他精神安顿的载体,也是最重要的遗产。
对祖先尚且如此,对父、母和妻、子,吴敬梓更是一往情深。在庚戌除夕所作八首《减字木兰花》之五中,他怀念父亲,“哀哀吾父,九载乘箕天上去”,怀念母亲,“劬劳慈母,野屋荒棺抛露久”;之六又怀念妻子,“闺中人逝,取冷中庭伤往事”。字字句句,都真切感人,饱含着对亲人浓浓的真情。由于他从小就随父亲在赣榆县读书、生活,他对父亲的情感更为深厚,在《移家赋》中,吴敬梓用了一大段文字写父亲吴霖起,对他赞美备至。在父母、妻子去世之后,吴敬梓的亲情更多地放在了儿子吴烺身上。现存吴敬梓137首诗作中,有三首是写给吴烺的,分别是《病中忆儿烺》《夏日读书正觉庵示儿烺》《除夕宁国旅店忆儿烺》。《夏日读书正觉庵示儿烺》写父子二人在炎炎夏日读书正觉庵中,提到“呼儿移卧具,来就老尊宿”,让儿子将卧具移到自己的旁边,父子靠近了睡觉,这般温情令人动容。另外两首从诗题就可以看出这对父子的感情。在病中,逢佳节,亲人是最能慰藉自己的人,如其《病中忆儿烺》曰:“自汝辞余去,身违心不违。有如别良友,独念少寒衣。病榻茶烟细,春宵花气微。邮亭宿何处,梦也到庭帷。”病中最需亲人爱,亲人不在身边,思念也是一种慰藉。吴敬梓惦念着儿子缺少御寒的衣服,想象着他在哪个邮亭住宿。
除了父、母、妻、儿,吴敬梓的诗歌还有不少写给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戚们,其中有他的舅舅等人,包括《儒林外史》中杜慎卿的原型、他的族兄吴檠(字青然)等。由于有血缘关系,吴敬梓和他们过从密切,在诗歌中也表达了较之他人更深一层的情感。这也可以归入亲情书写。例如《哭舅氏》:
河干屋三楹,丛桂影便娟。缘以荆棘篱,架以蒿床眠。南邻多豪奢,张灯奏管弦。西邻精心计,秉烛算缗钱。吁嗟吾舅氏,垂老守残编。弱冠为诸生,六十犹屯邅。皎皎明月光,扬辉屋东偏。秋虫声转悲,秋藜烂欲然。主人既抱病,强坐芸窗前。其时遇宾兴,力疾上马鞯。夜沽荒店露,朝冲隔江烟。射策不见收,言归泣涕涟。严冬霜雪临,偃卧小山巅。酌酒不解欢,饮药不获痊。百忧催肝肺,抱恨归重泉。吾母多兄弟,惟舅友爱专。诸舅登仕籍,俱已谢尘缘。有司操尺度,所持何其坚。士人进身难,底事用丹铅。贵为乡人畏,贱受乡人怜。寄言名利者,致身须壮年。
这首诗所写的“舅氏”姓名无考,但从诗中的“吾母多兄弟,惟舅友爱专”之句,可见吴敬梓和这位舅舅感情深厚。诗作述说了“舅氏”的科举人生,“弱冠为诸生,六十犹屯邅”。他的住处很简陋,三间小屋而已;他的生活极其清贫,和“南邻”“西邻”的豪奢、富有相去太远。他艰难地行走在科举考试的崎岖道路上,却一直没有收获,最后“百忧催肝肺,抱恨归重泉”。吴敬梓既出自亲情为之哭为之悲,也从这位舅舅身上倍加认识到科举考试对士人的摧残,并将之写进了《儒林外史》。“贵为乡人畏,贱受乡人怜。”诗中的这位舅舅的经历,显然体现在小说中的范进等人物形象身上。
《儒林外史》书影
在诸多朋友中,吴敬梓与王溯山的情谊非同一般,共有《登周处台同王溯山作》《题王溯山左茅右蒋图》《雪夜怀王溯山山居二十韵》《青玉案·途次怀王溯山》四首诗词写到他。在《丙辰除夕述怀》一诗中,吴敬梓加有“王溯山馈米”的小注,可见在他困难的时候,王溯山施以援手,使他倍感温暖。《登周处台同王溯山作》提到“古今同一辙,与君皆侨居”,可见他们都离开家乡漂泊南京,所以同病相怜;“溯山本是公卿子,懒入名场拾青紫”,其身世和吴敬梓相同,志趣也接近,诗中引汉晋之际的吴质和王伯舆,表达了二人“抗志慕贤达,悠悠千载余”的共同志向,可见他们是同气相求。正因为如此,在《雪夜怀王溯山山居二十韵》中,吴敬梓说“十日不相见,相思契转深”,这种十日不见就思念不已的朋友之情已是超乎寻常了。《青玉案·途次怀王溯山》当是乾隆元年吴敬梓赴安庆参加博学鸿词考试时所作:“梨花寒食春将半,记分袂、溪桥畔。别后顿教春又晚。长堤杨柳,芳洲芝若,绿遍江南岸。 应老髯叟将余盼,几月游踪似天远。遥忆瑟居情兴懒。一簾烟雨,半炉香雾,坐听流莺啭。”词中回忆起两人在溪桥之畔分手的情形,又想象着老友盼望自己的情形,安庆和南京距离并不遥远,可是在吴敬梓的感觉里,仿佛离了很远,这种对空间距离的感觉恰是与朋友分别后的思念带来的。
四、 何处是家园
雍正十一年,吴敬梓三十三岁,移家南京。在此之前,他的家产已经消耗殆尽。程晋芳《文木先生传》说他“袭父祖业,有二万余金。素不习治生,性复豪上,遇贫即施,偕文士辈往还,饮酒歌呼穷日夜,不数年产尽矣”[10]。胡适的《吴敬梓年谱》于本年之下,对吴敬梓移家的原因引其《移家赋》多有分析,结论是:“全椒人只晓得他是一个败子,不认得他是一个名士。故他最不满意于他的本乡人。《外史》中借五河县来痛骂他的本县(看第四十七回)。他所以要离开乡土,寄居南京,大半也是由于他厌恶全椒人的心理。”[11]的确,吴敬梓移家的态度很坚决,他在《移家赋》中这样说:“至于眷念乡人,与为游处,似以冰而致蝇,若以狸而致鼠。见机而作,逝将去汝。”从文字的意思看,他本来还眷念乡人,想和他们和睦相处,但他们并不领情,所以,他决心“逝将去汝”,离开家乡全椒。胡适的结论影响了后来诸多吴敬梓的研究者,从此以后,对于吴敬梓离开全椒的原因,多从此说。
“何处是家园”,这是古代文人经常书写的内心意绪,也是探究他们生命情感的一个通道。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故土,游走四方或者侨居他乡,这是很多文人都经历过的生活选择。很多人寄居他乡,对故乡却魂牵梦绕、思念不断。对于吴敬梓来说,家乡给了他心灵的伤痛,这才促使他“逝将去汝”,决然离开,但家乡给他的并不全然是冷酷无情。另外一方面,异乡他地毕竟又有陌生感、距离感。所以,在吴敬梓的内心世界中,“何处是家园”是萦绕不断、挥之不去的情结。
移家南京后,吴敬梓作《春兴八首》,之一云:“秦淮三月水,芳草绿回汀。楼外莺梭啭,窗前渔榜停。午烟随处满,卯酒未曾醒。花事知何许,柴门竟日扃。”诗中似乎弥漫着松快的心绪,这正是二三月的景致,秦淮河边,一片新绿,莺声婉转。家门紧闭,自己靠在窗前,欣赏着河中的船儿,看着远处的炊烟,视觉和听觉都很美,能不愉快吗?但是,之三的感觉却大不相同:“失计辞乡土,论文乐友朋。为应蓬自直,聊比木从绳。挥麈清风聚,开樽皎月澄。回思少年日,流浪太无凭。”这几乎是同时写的诗,吴敬梓忽然感到,离开家乡是“失计”,是一个并不明智的选择。尽管南京有论文的友朋,有秦淮河的清风明月,但是“流浪太无凭”,无论是少年还是现在。离开的决心是“逝将去汝”,而今,吴敬梓又觉得“失计”,生出了悔意。
从此之后,吴敬梓虽然长期在南京生活,却自称“秦淮寓客”(《尚书私学序》),他的诗作里,也经常闪动着对家乡的追忆和思念。“残灯高枕夜,梦里故山遥。”(《春兴》之八)这是他初到南京时的诗句。“岂合在,他乡住?岂合被,虚名误?盼故山榛莽,先人丘墓。已负耦耕邻父约,满思弹铗侯门遇。”这是移家南京将近两年后所作《满江红》中的词句,几乎完全否定了当初移家的决定,将南京视作“他乡”,思念的是“故山榛莽,先人丘墓”,甚至想到与邻父“耦耕”的约定。移家六年后,吴敬梓三十九岁生日那天,作了一首《内家娇》词,云:“叹故国几年,荒草先垄;寄居百里,烟暗台城。”这里的“故国”自当是“故乡”,诗人感叹离开故乡数年,先人的坟墓上已长满了荒草,而自己寄居在百里之外的南京,玄武湖边上的古台城也是一片黯淡。“烟暗”既是当下的景象,也是他内心对未来的预感。
雍正十二年冬天,吴敬梓作《琐窗寒·忆山居》:
薜荔墙边,藤萝石上,自然潇洒。长松百尺,绝似虬龙高挂。叹三年柴扉未开,蛛丝网遍茅檐罅。只晚驱黄犊,霜枫红映,夕阳西下。 寒夜,从容话。枉眷顾秦淮,水亭月榭。撇却家山,紫翠丹青如画。想泼醅春酒正浓,绿杨村店鸡豚社。几多时,北叟南邻,定盼余归也。
可以想见,这一年的冬天,吴敬梓身在“他乡”南京,却又不断思念着故乡全椒。那里有他的山居,山居有薜荔墙和藤萝石,有高达百尺的虬松,有霜叶泛红,有夕阳下的黄牛犊子,还有绿杨村店中的春酒。移家南京已近两载,功名不知何处,秦淮河畔看来也是枉自“眷顾”,而故乡的“北叟南邻”也许正在盼望着自己归来。
正因为内心充满矛盾和纠结,吴敬梓还是回了故乡。《全椒道上口占六首》是乾隆二年他移家金陵后所作,足以证明他在此年回了全椒。诗中处处写全椒宜人的春景和让人感到亲切的风俗,之二曰:“乌犍稳卧闭柴门,千树桃花又一村。翻恨阳禽声聒耳,春原无处不消魂。”这是多么美妙的景色,走在家乡的土地上,吴敬梓竟然有了“消魂”之感。之六曰:“旧水何堪饮社翁,兼旬兀坐雨声中。因过村舍知春尽,渐见含桃火齐红。”“含桃”是樱桃。从季节上看,樱桃结得比较晚。诗中说“兼旬”,结合从桃花盛开到“含桃火齐红”的花信变换看,此次全椒之行,吴敬梓至少在家乡驻留了半个月之久。他处理了什么事情,难以知晓,但他的心情却是比较愉快的,对家乡的喜爱之情也在诗中有明显流露。
五、 “如此江山”
吴敬梓曾经填过一首《如此江山》:
一船离恨斜阳外,遥凝数行穹翠。乱藻横陈,崇兰稚密,才过清明天气。鱼儿燕子,看飞入樯边,皱来波底。绿柳青帘,趁墟人聚水中沚。 终宵眠亦未稳,早月到蓬窗,好夜如洗。蜡屐谁家,湔裙那处?偏我羁愁千里。心惊不已。数百五韶光,只余余几?雨中烟苗,菜花开遍矣。
此词开头就说“一船离恨”,后又有“终宵眠亦未稳”“偏我羁愁千里”的句子,看起来作者的心情并不轻松。《吴敬梓集系年校注》将该词系于雍正十三年春,此时吴敬梓移家南京不久,既享受着融入南京文化圈的愉快,又时时涌起离开家乡的失落情绪。从词中所表达的情绪看,后者无疑占了上风。但是,词中所写清明时节的景色,却是生机盎然:远树翠绿,燕子飞舞,鱼儿泛波,人赶集市。诗人笔下的“江山”,有静,有动,有色调,有温度。尤其是结尾,以“雨中烟苗,菜花开遍矣”展示了一幅朦胧而又富有生机的春天的景色。
《吴敬梓集系年校注》书影
因为是诗人,吴敬梓对大自然有着本能的敏感,也善于撷取自然景物作为书写对象。当然,在书写的同时,也自觉或不自觉地表达出某一特定时刻的情感和情绪。如《雨》:“轻暖卷簾衣,孤亭暮雨微。落红辞密树,新绿满遥扉。阶下苔痕长,梁间燕子归。西窗灯影暗,枯坐欲忘机。”这首诗是他还在全椒生活时所写,个人的情绪只表现在最后两句里——在暗淡的灯影下枯坐,似乎什么都不想——这心情并不轻松,也不沉重。而前面六句则全在写景,天气已是“轻暖”之时,时间则在日暮之际。在下雨,雨却又不大。因为下着小雨,花从树上落下,绿色显得更浓深。阶下的苔痕在生长,梁间的燕子刚刚归巢。颈联的“落红”和“新绿”给人以视觉的美感,地上的“苔痕”和梁间的“燕子”又构成空间上一静一动的视点。这一切景和物,共同营造出暮春的景象。它如在目前,让人置身其中,有温度,有感觉。
1956年,吴敬梓的23首《金陵景物图诗》被发现。这组诗作从类型上当归于题画诗,所题景物分别为冶城、杏花村、燕子矶、谢公墩、凤凰台、莫愁湖、凭虚阁、青溪、雨花台、琉璃塔、灵谷寺、桃叶渡、天印山、观音山、幕府山、乌衣巷、东山、鸡笼山、太平堤、长桥、三宿岩、龙江关、钟山,凡23处。在写法上,吴敬梓不限于吟咏图画中的景物,而是对画中所绘景点的历史、所涉及的人物、当下的景物都以小序的形式加以说明,然后题咏[12]。如《杏花村》一诗,吴敬梓先是交代了金陵杏花村所在的地点——凤凰台下,其名之由来乃在“昔亦曾种杏百株”,同时他以散文之笔描绘了这里的景色:“居民丛集,烟火万家,机杼之声相闻,染练之砧不断。锦绣成坊,足胜杏林春色。”接着用诗笔描写这里的景色:“红雪笼花坞,青烟扑酒帘。”一“红”一“青”,视觉鲜活。“茅屋四五家,新蒭悬步檐”,一派农家生活气息和生机。“清旷屏氛杂,稔知非闾阎”,这里的“清旷”,屏去了城市的嘈杂纷乱;“但见春骀荡,不见雨鬑籤”,虽然没有雨,但在这里能够感受到春风的骀荡。尽管吴敬梓是给《金陵景物图》题诗,但这样的诗笔无疑出自他游览杏花村的体验,表达的是他对“如此江山”的喜爱之情。
大自然是人作为主体的审美对象,人的审美能力越强,大自然越具有美的风姿。大自然又是诗人内心情感外化的载体,优秀的诗人能够将自我和自然融为一体,在书写自然景色的同时,也融入自我的情感。诗人吴敬梓有着细腻的审美眼光,“如此江山”是他敏感而高贵心灵的对话者和寄托物。
六、 诗人吴敬梓与小说家吴敬梓
清代乾隆年间,《红楼梦》和《儒林外史》这两部伟大的小说几乎同时问世。有意思的是,《红楼梦》中有很多诗词,但作者曹雪芹却没有多少诗作留存。相反,《儒林外史》中的诗词不多,作者吴敬梓却留下了一部《文木山房集》。对于《红楼梦》中的诗词运用,有不少研究和分析,对《儒林外史》中的诗词运用,或许比较少,研究者一直没有给予关注。将诗人吴敬梓与小说家吴敬梓联系在一起,加以贯通比较,不仅可以更为全面地认识吴敬梓的文学创作,对其小说的理解和把握也可以更为深入。
与《红楼梦》相比,作为以文人为书写主体的《儒林外史》,不仅诗词用得少,诗意似乎也并不浓郁,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思考的现象。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何在?近年已有学者予以探讨[13]。笔者认为,这或许是吴敬梓对于功名富贵的鄙视态度和对文人群体的失望而带来的结果。试想,在书写周进、范进等一批被科举制扭曲了人格的读书人的灰色生活时,在嘲笑诸多追逐功名富贵、俗不可耐的各色人等时,吴敬梓的心中怎么能升腾起诗意来?当然,这也与吴敬梓的叙事态度和策略密切相关。
但是,作为诗人的吴敬梓,尽管在小说叙事中抑制着自己的诗才、诗心,但有时也有表现,创造了不少诗境。吴敬梓用一首词为小说《儒林外史》开头:“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14]而小说结尾也以一首词加以总结:“记得当时,我爱秦淮,偶离故乡。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徜徉。风止高梧,虫吟小榭,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无聊且酌霞觞,唤几个新知醉一场。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商量。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编总断肠!从今后,伴药炉经卷,自礼空王。”[15]这一头一尾两首词作,不仅起着结构上的前后呼应作用,也深化了小说批判功名富贵异化人生的主题。特别是结尾的词作,述说自己的生平,表达自己的人生观,并且以“断肠”一词道出对“淮南耆旧”——那些他熟悉和不熟悉的、被功名富贵左右人生、被科举制度扭曲人格的人——的同情和哀悯。
在诗境的创造上,关涉到理想人物的塑造时,吴敬梓的诗心诗意就难以抑制地流露出来了。第一回写王冕画荷,作者写道:“王冕放牛倦了,在绿草地上坐着。须臾,浓云密布,一阵大雨过了。那黑云边上,镶着白云,渐渐散去,透出一派日光来,照耀得满湖通红。湖边山上,青一块,紫一块。树枝上都像水洗过一番的,尤其绿得可爱。湖里有十来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叶上水珠滚来滚去。”[16]对这段描写,齐省草堂本的批语是:“画所不到。此文人之笔毕竟高于画家。”[17]卧闲草堂本的回末总评则道:“学画荷花,便有雨霁风光一段;将谪星辰,便有露凉夜静一段。文笔异样烘染。”[18]第四十回写萧云轩将青枫城修筑好后,又带头种植杨柳,接着写道:“到次年春天,杨柳发了青,桃花杏花都渐渐开了,萧云仙骑着马,带着木耐,出来游玩。见那绿树阴中,百姓家的小孩子,三五成群的牵着牛,也有倒骑在牛上的,也有横睡在牛背上的,在田旁沟里饮了水,从屋角边慢慢转了过来。”[19]这些文字,写青枫城在萧云轩和百姓的努力之下营造的自然之美与和乐之美,蕴含着萧云轩理想实现后的喜悦之情,虽然不是诗体,却清新可喜,将读者带入了优美的诗的意境之中。
认识了诗人吴敬梓,我们对小说《儒林外史》中诗的运用和诗境书写才可以有更深入的体味。读过吴敬梓留存的诗词,我们可以更为深入地理解作为小说家的吴敬梓。他的社会理想和责任感,他对文士可悲命运和处境的描写,对他们内心世界的细腻揭示,对科举制的痛恨与无奈,对人物的臧否,对山水的白描式的审美书写,其实都可以与诗词作品“互文”对读。因为穷愁潦倒,他四十岁以后除了《儒林外史》以外的大多数作品没有得到刊刻留存。也因此,他的诗词创作和文学史重点介绍的清代诗人或不能比肩,但因为《儒林外史》对文士命运和心灵的书写,作为小说的创作主体,吴敬梓的诗词作品较之其他的清代诗人更具有耐读的价值。
注释
[1] 李汉秋、项东升:《吴敬梓集系年校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为避繁琐,下文所引吴敬梓作品皆据此本,仅随文注明篇名。
[2] 近年郑志良《新见吴敬梓〈后新乐府〉探析》(载《文学遗产》2017年第4期)一文又发现吴敬梓诗作六首。
[3] 吴檠:《为敏轩三十初度作》,《吴敬梓集系年校注》,第318页。
[4] 金榘:《次半园韵味敏轩三十初度同仲弟两铭作》,《吴敬梓集系年校注》,第324页。
[5] 金两铭:《和作》,《吴敬梓集系年校注》,第330页。
[6] 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40页。
[7] 郑志良:《新见吴敬梓〈后新乐府〉探析》。
[8] 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926、52页。
[9] 吴国对:《先君遗稿跋言》,《吴敬梓集系年校注》,第108页。
[10] 程晋芳著、魏世民校点《勉行堂诗文集》,黄山书社2012年版,第801页。
[11] 《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083页。
[12] 对于该组诗,孟醒仁、孟凡经曾撰《读吴敬梓〈金陵景物图诗〉札记》(载《阜阳师范学院学报》1982年第4期)一文进行分析,但侧重探讨其原貌及内容特点。
[13] 2018年8月,在由中国红楼梦学会和中国儒林外史学会(筹)主办、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和国学院承办的“经典对话:《红楼梦》与《儒林外史》研讨会”上,青年学者李小龙、赵毓龙、刘紫云对此问题都有论述。
[14][15][16][17][18][19] 吴敬梓著、李汉秋辑校《儒林外史汇校汇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第684—685页,第3页,第3页,第15页,第494页。
*文中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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